□沐阳

　　想想古时皇室有内戕的狂烈，也呈现出柔情的一面。世界总是辩证的，有放必有收，有方必有圆，有扬必有抑。而与权力争斗相比对的，可能就是文化了。皇亲贵胄多是文化大玩家，宫廷也就成了一个文化展厅。古玩字画、珍馐玉馔、美酒香茗、后宫佳丽，几乎不同维度的文化都在此汇集。就连来自民间的水果，也得到青睐。据资料载，1897年慈禧一年消耗苹果15万多个、秋梨11万多个、棠梨7万多个，此清单后面还有一大串水果名和数量。她当然不是把如此多的水果都送进了胃里，而是犒劳自己的鼻子。闻水果香味，待香气弥散，重新更换一批。据说西瓜甚得嘉靖帝喜爱，康熙帝则喜欢一种叫欧李的水果。而因为杨贵妃独爱荔枝，让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传诵千年。

　　褒也好，贬也罢。居庙堂之高，并非蹈于云端之神，牵念的依旧是人间烟火。如此来看，他们亦是凡人，因此造就了很多坊间佳话，也让文化有了传承和繁盛的根脉。比如我眼前的水果，貌似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柑子，但因为它曾为朝廷贡果，后人遂起了“贡柑”之名，瞬间沾上了皇族贵气。这不是杜撰和臆想，实乃有史可循。在百度输入“皇室贡品”四字，旋跳出“古代中国历朝历代皇家十大宫廷贡品排行榜”，广东的化州橘红和皇妃贡柑位列前二，何为皇妃贡柑，曰：素有中国第一柑之誉德庆贡柑。网络时代，百度的可信度常受质疑。翻开嘉靖《德庆州志》：德庆“多橙多橘”。《述异记》曰：越（粤）多橘园，谓之橘户，亦曰橘籍。史料载，德庆古称康州，为贡柑原产地，其栽培历史可追溯至唐开元年间，距今1300多年历史。德庆作为宋高宗赵构封地，贡柑为朝廷专属贡品，闻名京城，素有“中国柑王”美誉。

　　《后汉书·左周黄列传》有云：“阳春之曲，和者必寡；盛名之下，其实难副。”此言道出了世人心理，我也亦非先入为主之人，不会被名气的棍棒吓懵，继而乖乖就擒。到底是不是一匹好马，拉出来溜溜便知道了。眼下摆在茶桌果盘里的十几只德庆贡柑，金黄皮色，茶碗大小，个头匀称，明眸剔透。宛如一片阳光投射进来，眼里尽是暖香。轻剥一只，薄，皮层随手指翻动散出雾气般的液状体，气味就是这时侵入鼻子的，嗯，酸爽！内瓤似白玉，露出晶莹果肉，白色经络枝枝蔓蔓，渗进了肉瓣，是连通外界与贡柑内部世界的气根，还是接收大自然雨露阳光的滤器？忍不住剥开一瓣，满口蜜味，是一种有质感的香甜，在舌苔慢慢化开，带着阳光般的暖，也夹杂着草木绵延的清香。盛名之下无虚士，这话还是得信！

　　好吧，那就做一回宫廷中人，让小家碧玉似的贡柑们排兵列阵。弦乐奏起，水袖飘飘，一场视觉和味觉盛宴的帷幕徐徐拉开。

　　就是不为消受口福，静静地看着这一盘完整的贡柑或剥开的果瓣、果皮，也感觉是天地造化的艺术品。皮黄、瓤白、肉嫩，空气中飘拂起淡淡的蜜香。当然不适合在香薰炉里点一圈檀香，倒可以听听古筝或埙曲，泡半壶陈年普洱、老树单枞，边品茶边闻这穿越悠远历史的果香。光阴弹指过，贡柑其味不改，这是千年诺言的恪守，也是对一方水土的敬慕。所谓天时地利人和，恰好诠释了贡柑与德庆这方土地的天造地设。德庆早已成了故乡，若是移植异域，也许就应验了南橘北枳的谶语。恍惚间看见气体之精灵从德庆疏松深厚的土层里冒出来，在莺飞草长、丛林葳蕤的果园中缭绕不绝，浸染古村、庙宇、祠堂的千载烟云和藏酒、美食的人间气息。踏破千山关隘，穿行车辚辚马萧萧，于历史芜杂蔓延的经脉中接通日月精华和天地灵气。

　　德庆贡柑，已然涵养成了一种文化。它让这个错综复杂、莫衷一是的概念变得柔软而有韧性。当今无数打着文化旗号的品牌，极尽迎合和僭越之伎俩，以求雄霸一方江湖。德庆贡柑在淡定中守望，延续历史源流和文化传承的脉络，不闻风而动，不旌旗蔽空，更不改弦易辙。一千多年来，以她那文静、温婉的表情笑对风云，把宋高宗年代的恩宠当作过往，曾经的皇族贵气也就是和历史的一次意外握手，终归是要分别的，回到素朴的民间。只有在土地、山川和草木之间吐纳，才能让一种带着历史和文化的气味鲜活多汁。

　　这，大概便是常说的地气吧。

　　想当年慈禧为什么要在宫中摆放如此多的水果，其实就是在果香中闻久违的地气。如若只是嗅香味，宫廷从来不缺龙涎香之类的香料，但毕竟植物香才是贯通精气神最好的介质。彼之功过，姑且不论。人在高位，不接地气总是悬空的。胸有烟火，方能极目广袤。

　　冬日里翻阅宋高宗赵构的《洛神赋》，一种草木和阳光混合的气息遥袅而出。

　　赠人玫瑰，手留余香；赠人贡柑，手有暖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