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妈
●三石
西岸八岁那年,父亲领了一个女人回家,父亲对西岸说,西岸,叫妈。西岸眼睛一翻一翻地看着女人,蚊虫似的声音从喉咙里游了出来,阿姨。
按西岸的说法,从那一刻起,他和后妈的“仇”就算是结下了,尽管当时后妈说,没关系,孩子怕生,过几天就会叫了。但西岸过几天后仍然叫后妈阿姨,一直到后妈过世都没有叫过一声妈。
后妈嫁过来时带了一个男孩,且随了西岸父亲的姓,叫西夏。西夏和西岸一般大,只是比西岸的月份小,所以西岸是哥哥,西夏是弟弟。
因为有西夏,西岸便把西夏作为参照物。那时家里穷,吃饭小孩不上桌,大人给小孩夹点菜到一边吃,后妈夹给西夏的菜总比夹给西岸的菜好,比如吃肉,西岸不是骨头就是肥肉,而西夏则全是瘦肉。还有零食,明明西夏和西岸一样,每人只发了两颗糖,可过了一会儿,西夏又变魔术般从什么地方掏出一颗来。
西夏看着憨厚其实一肚子心眼,而西岸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犟驴,两小孩斗起法来,每回都是西岸吃亏,西夏干了坏事,经常栽赃给西岸。有一次西夏爬到邻居家的桃树上摘桃,摘下来后却让西岸拿着,被邻居抓着时,西夏却说他不会爬树,桃子又在西岸的手上,西岸百口莫辩。正在烧饭的后妈听到邻居的叫骂声后跑了出来,抬手就在西岸的头上敲了一火钳。西岸的脑袋开了花,血流满面。
这也是后妈第一次打西岸。
用一句早年文章里经常出现的话说:从那时起,在西岸幼小的心中,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。
当然,说仇恨其实过了,但西岸对后妈确实没有多少感情。
很多事都是这样的,后妈自从打过一次西岸后,似乎西岸隔三岔五就得吃一顿“竹笋炒肉”。西岸说他很坚强,无论后妈如何打都不哭,更不求饶,也决不认错,经常气得后妈哭个不停。父亲是木匠,常年在外做手艺,对西岸在家的处境也有所闻,但毕竟没有明显的感受。回家时,后妈自然将西岸一阵数落。问西岸,西岸那会儿恨后妈,更恨父亲给他找了个后妈,也就不会说。其实西岸就是说了也没用,父亲性格懦弱,后妈则属于女强人那种的。
那些年,村里人议论起西岸来都会说,这孩子,可怜死了亲娘。
都说倔强的人有志气,西岸也有志气。十四岁那年,西岸到镇上去读了初中,那会儿的西岸就有一个想法,读书,考大学,改变命运。
西岸考高中那年,父亲一病不起,弥留之际父亲对后妈说,两个孩子读书,供不起,让他们考,谁考得好就让谁继续读。
父亲过世后,西岸更用功了,吃饭时也看书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中考时,虽然西岸和西夏都考上了县中,可西岸比西夏多了一分,就这一分,改变了西岸和西夏的命运。
西岸高中毕业后,又考上了本地一所中专。那年头有学历的人不多,所以西岸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工作。从此,西岸便成了城里人,结婚生子,而西夏则在农村做着地道农民。西岸与后妈的关系也越来越淡,开始每年还能回去两三次,后来就越来越少,就是清明给父亲扫墓,也不在家住。
就这样过了很多年,有一天西岸突然接到西夏的电话。西夏说后妈不行了,也就是这几天的事。西夏还说,后妈想见他一面。西岸听到这消息时并没有太多伤感,但还是赶了回去,毕竟母子一场。
后妈并没有见着西岸,西岸赶到时后妈已经过世。西岸例行公事地帮着西夏操办着后事,就像个帮忙的人,甚至没有按照习俗给后妈下跪磕头。
三天以后,西岸便返回城里,在客车上遇到了初中时的老校长。老校长得知西岸后妈过世的消息,叹了口气,说好人命不长呐。西岸有些奇怪,问老校长什么意思。老校长说,当年她让亲生儿子放弃读高中的机会,而让你去读,有几个后妈能做到。西岸说那是我比西夏多考了一分。老校长不可思议地看着西岸,说原来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呀,你和西夏相差一分不错,但不是你比西夏高一分,而是西夏比你高一分。
西岸突然感到胸口被猛烈撞击了一般,足足呆愣了好几分钟,待缓过神来时,便下了车,疯了似地往回跑。老校长身子探出车窗使劲喊,西岸,西岸,你干什么去?西岸没有回答。西岸在心里喊着:妈,儿子给你磕头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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